[中醫師全聯會會訊]
跨物種的辨證論治:中獸醫與中醫在診斷與治療上的異同探討 (上集)
連建閔1,2,3、張清貿2,3,4,5,*
1國立臺灣大學生物資源暨農學院附設動物動物醫院復健暨整合醫學科,臺北,臺灣
2國立陽明交通大學醫學院傳統醫藥研究所,臺北,臺灣
3國立陽明交通大學自體免疫暨乾眼症客觀量測實驗室,臺北,臺灣
4國立陽明交通大學中醫學系,臺北,臺灣
5臺北榮民總醫院傳統醫學部,臺北,臺灣
一、前言
「動物也可以看中醫嗎?」這可能是大部分的人常會想到的問題!動物也有中醫,一般稱為「中獸醫」 (Traditional Chinese Veterinary Medicine, TCVM)1 (獸醫的中醫以下稱之中獸醫;人的中醫以下稱之中醫)。當中醫師讀到「中獸醫」這三個字,心中往往會冒出一連串既熟悉又陌生的疑問:這不就是中醫套用在動物身上嗎?真的有效嗎?我們熟悉的陰陽五行、臟腑經絡,真的能橫跨物種、應用在犬貓馬牛身上?還是說,那只是一種牽強附會的延伸?
事實上,中醫師最關心的,從來都不是表面上的「有沒有針灸、有沒有開中藥」,而是內裡的學理邏輯與臨床實踐是否真能對得上。他們會問:「中獸醫也用辨證論治,那麼四診怎麼做?舌診看得清嗎?脈診取哪裡?穴道怎麼找?」這些操作細節,才是真正讓人想一探究竟的地方。也有人更實際:「那效果呢?狗癲癇好了嗎?貓的退化性關節炎真的緩解了嗎?是不是跟我們做中風後復健一樣?有沒有臨床數據?」更進一步的思考者,會把中獸醫視為一種潛在的延伸路線:這能不能學?需不需要執照?可不可以發展寵物藥膳、動物針灸課程?是不是我們的專業可以跨入的新藍海?
當然,最讓中醫師感興趣的一點,往往藏在「醫病關係」的深處。他們會忍不住比較:「我們看的是會說話的病人,你們看的是不會說話的動物,是不是像我們看小兒科?怎麼問診?怎麼取得準確資訊?」而那些喜歡反思臨床哲學的醫師,更會好奇:「當一切只能靠望、聞、切,而無法問,反而讓中獸醫更接近古典醫學的原型,我們是不是該重新思考自己對脈診、對辨證的依賴與盲點?」
中獸醫實為中國傳統醫學體系的重要分支。然而時至今日,普遍社會大眾大卻將其視為一獨立發展的領域,甚至是誤認係近代獸醫結合中醫理論的產物。事實上中獸醫是與中醫皆源自於中國古代醫學體系。早在《周禮·天官》就將醫師分成:「疾醫、瘍醫、食醫與獸醫」四類2,顯示中醫與中獸醫自古即分工明確,並同屬官方醫療體制之內部建制。從思想根源而言,兩者皆承襲《黃帝內經》、《神農本草經》等醫學經典中的理論而來。事實上,兩者最大的不同在於對象不同,人與動物的差異。正因為人與動物有著許多解剖、生理或病理上的差異,導致診斷、治療與臨床實踐中,呈現出既相通又殊異的特徵。本文試圖從歷史源流、理論基礎、診斷方法、治療策略與發展趨勢等方面,探討中獸醫與中醫之異同,並反思其在當代的應用與未來潛力。
二、歷史源流
除了前言所述《周禮‧天官》中將醫師分成四種,獸醫為其中之一以外。《黃帝內經》也被視為是人醫與獸醫共同的理論基礎來源。在藥學方面《神農本草經》被公認為人畜共通的藥典。晉.葛洪的《肘後備急方》中也有專章〈治六畜諸病方〉記載家畜相關疾病的治療處方2,進一步證明獸醫理論與實踐的歷史悠久。傳統上,獸醫科跟兒科並稱「醫門啞科」3,因為所面對的患者一是不會人語的動物,一是無法好好表達的小孩,兩者都沒有辦法清楚的表達自身的病痛,所以需要透過醫者去診斷其中的不適,進而治療其病痛。由此可知,中獸醫學實為中醫學的延伸與應用,並非獨立於外的另類體系。然而隨著歷史演變,與動物醫療相關的知識逐漸轉向農業領域,被納入「農學」範疇。農學一般認為包含農、林、漁、牧,而「牧」指的就是畜牧4,難免關係到動物的疾病,開始隨著畜牧相關文獻一起暨載,而將畜牧獸醫連結在一起。
時至今日,可見法規上《獸醫師法》的主管機關是農業部;《醫師法》主管機關是衛生福利部。大學教育中獸醫系也多歸屬於農學院當中。由於物種差異的自然分流,導致中獸醫與中醫各自責任的對象不同,中醫的對象是人;中獸醫的對象是動物。中醫對人的身體有著專業且深入的認識,自然責任對象是人。中獸醫對動物的理解較為專精深入,所以動物歸給中獸醫負責。如此的流變也被規範進《獸醫師法》以及《醫師法》當中,當中醫對動物施針或用藥;或是中獸醫對人施針用藥,即是觸法的行為,需要負相當的法律與職業責任。
中醫有四大經典奠定了中醫辨證論治之基礎,而後魏.賈思勰《齊民要術》、唐.李石《司牧安驥集》與明.喻本元與喻本亨《元亨療馬集》,乃至清代有《豬經大全》、《牛病切要》以及李南暉的《活獸慈舟》等,則是中獸醫典籍的代表。
民國初年,胡適先生寫過一篇〈差不多先生傳〉說:最後差不多先生是因為請了獸醫來看病才會嗚呼哀哉。常常也聽過用「蒙古大夫」來醫術不好的庸醫。這個清朝康熙年間設置蒙古大夫,實則專為正骨、接骨以及復位而設,他們既醫人也醫獸,所以這樣又是人醫又是獸醫的情況才導致惡名5。事實上,在中國很多農村地區,都是中醫兼做獸醫。會有這樣的情況就是因為中醫與中獸醫用著同樣的理論和相似的方法。大陸近代知名中醫余浩先生的太爺就是早期從村中醫兼做獸醫的代表6。
三、理論基礎的共通性
中獸醫與中醫有著非常相似的基礎理論,從精氣學說到陰陽五行,從臟腑系統到十四經絡系統,從理法方藥到辨證論治。一樣的氣血精津液理論,一樣的五臟六腑以及奇恆之府,一樣的外感六淫以及病理產物(痰飲、結石、宿食、燥屎)。還有相同的四診(望聞問切)、相同的八法(汗吐下和溫清補消)。這主要是因為中獸醫與中醫都孕育同一的文化土地上,有著相同的文化背景,相同的哲學思想體系皆由《黃帝內經.素問》、《黃帝內經.靈樞》、《黃帝八十一難經》、《傷寒雜病論》、《神農本草經》等四大經典的理論底蘊建構。這種高度相似並非偶然,而是因為中醫與中獸醫均發源於相同的文化土壤與哲學體系。陰陽五行的宇宙觀、天人相應的生命觀,使得無論治療對象為人或動物,皆可依循相似的邏輯進行推理與治療。
然而,儘管中醫與中獸醫在學術語言與基本理論上具有高度共通性,兩者仍依其臨床實踐對象有所側重。例如清代名醫徐大椿《醫學源流論‧獸醫論》所論述:「夫禽獸之臟腑經絡,雖與人殊,其受天地之血氣,不甚相遠,故其用藥亦與人略相同。但其氣粗血濁,其所飲食,非人之飲食,則藥亦當別有主治,不得盡以治人者治之矣。如牛馬之食,則當用消草之藥;犬豕之食,則當用消糠豆之藥是也。又有專屬之品,如貓宜烏藥,馬宜黃藥之類。而其病亦一獸有一獸獨患之病,此則另有專方主治7。」中獸醫更關注不同動物物種的生理特性與病理反應,並發展出獨特的診察方法與治療策略,以契合動物醫療的特殊需求。
四、臨床實務的同而有異
中獸醫看診與中醫並無太大的不同。在診療程序上一樣透過四診的方式取得訊息,一樣經過辨證論治3。然而因為患者無法表達自我,因此看診當中,特別注重於問診以外的其他診斷方法。尤其側重望診,因為不一定都能觸碰到動物。
4-1 望診之察
中獸醫望診也注重「神色形態」之觀察,然多數動物臉部覆蓋毛髮,面色難以辨別,故臨床上多改以觀察口唇、齒齦或鼻端色澤為替代指標。舌診亦受限於動物的配合度,有時難以如中醫直觀觀察。更有如鬆獅犬其舌頭,先天為暗紫色,難以作為辨色依據。因此,中獸醫望診重點須靈活轉化為觀察體姿、步態、眼神神態、毛被光澤、糞尿顏色與質地等外在可視資訊。
4-2 聞診與問診之條件性依存
聞診方面,聲音與氣味為兩大要素。聽動物的咳嗽、喘鳴以及叫聲,或嗅動物的體味、排泄異味等,皆為重要病機表徵。至於問診,傳統獸醫臨床對象多為經濟動物(如牛、馬、豬、駱駝等),飼主對個體關注相對粗略,問診內容多集中於發病前後的外在環境變化、飼養條件與使役狀況。反之,現代中獸醫臨床對象以伴侶動物為主,飼主多具有高度主觀觀察力,可提供日常食慾、活動、行為、排泄等細緻資訊,問診內容與中醫兒科問病相似。然而,動物無法主動敘述病情,診斷之準確性仍仰賴飼主觀察是否細膩,亦成為診療品質之關鍵變項。
4-3 切診之動脈取法與觸診應用
切診中,脈診與觸診均為重要環節。中醫傳統脈診以寸口(橈動脈)為主,採三部九候。動物因體型結構差異,無法使用寸口的取脈點,必須依物種分別設點。例如:馬、驢等取頸動脈,稱「雙鳧脈」;豬、羊、犬、貓多取股動脈;牛則取尾動脈8。雖未如中醫觀察到寸關尺變化,但仍可從脈象辨別寒熱虛實、表裡盛衰等重要訊息。部分物種(如龜、鳥、魚、小型哺乳類)因解剖構造限制難以診脈,則須更倚重其他診法輔佐。觸診方面,中獸醫臨床常以手觸、指壓等方式評估動物耳與四肢的寒熱,探察體表張力、結節、痛點等,或是腹部壓痛、筋膜張力、皮膚濕潤度等。另如直腸觸診(手入谷道)可作為判斷腸道氣滯、實熱鬱結或生殖異常之診斷依據。
4-4 辨證體系之共通與轉化
完成四診後,中獸醫與中醫皆依據證候歸納進行辨證。辨證方法大致相同,常用辨證方法包括:八綱辨證、臟腑辨證、病因辨證、衛氣營血辨證以及三焦辨證9。值得注意者,在傳統獸醫文獻中常見「八證辨證」,即正、邪、寒、熱、表、裡、虛、實。其中寒、熱、虛、實、表、裡六綱與中醫通用,而正證與邪證則有獸醫特有詮釋──正證指動物氣血充盈、機能協調之健康狀態;邪證則泛指正氣受損或外邪入侵導致之病理失衡。也就是獸醫有別於中醫,是要先判斷有病還是沒有病。此外,現代中獸醫多已納入中醫總綱之「陰陽辨證」,統攝其他六綱辨別。故實際上,八證與八綱乃同一體系之不同表述。
目前而言,中獸醫相較於中醫,大多使用八綱(病性,What)結合臟腑(病位,Where)的「2W辨證1」,其中又以臟腑為注重,所以多使用五行觀念解釋病情。雖也有零星一些中獸醫會使用傷寒六經辨證,但整體而言,經方熱潮未如中醫般盛行,仍以經驗方與五臟辨證為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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